□贾克勤
姚先生在60初度时有诗:“万里方开步,无暇望五湖。”在70岁时自序:“犹当争岁月,寰海共朝晖。”印象较为深刻的还是姚先生80岁时的自序诗:“八十之年,忽焉已至。蓦然回首,恍若隔世。坎坷蹭蹬,曾无芥蒂。不见成功,忧思难已。寄情文史,余力游艺。聊以卒岁,忘年存义。”义,是指社会的责任和对真理的追求,可以说,这是姚先生人生态度的高度概括。“忘年存义”是姚先生一贯的人生准则。
姚先生平生以从义为怀、以用世为归,善教爱国,情系桑梓,以倡扬国学为己任。晚年,姚先生还把自己的书法精品和百万元的积蓄捐赠于家乡和山西大学,并成立“姚奠中国学教育基金会”,用以奖掖后进、弘扬国学,促进社会文化繁荣发展。拳拳之心,日月可鉴。
90岁时,姚先生曾感叹赋诗:“德业愧前哲,尊闻行所知。”到了95岁,姚先生又有诗:“行年九十五,自儆怀卫武。以此树家风,可大更可久。”
《姚奠中百一岁书千字文》书影
“博学为知,用世为归”是儒家文化的最高境界。子曰:“诵《诗》三百,授之以政,不达;使于四方,不能专对;虽多,亦奚以为?”《论语·子路》表明孔子不主张死记硬背当书呆子,而主张要学以致用,把所学应用到社会实践中去,因为知识非常重要,但更重要的是运用知识培养智慧,作为一种运用知识的能力,真正的大智慧是在实践中锻炼出来的。
品读姚先生的学术思想及人生境界,能使我们悟到人生的真谛和生存智慧。“读罢古今史册,阅尽沧桑变故,天道有常科。”“只要身心健,不怕浪涛多;未能一日寡过,恨不十年读书。”“充海阔天高之量,养先忧后乐之心”等名言警句是姚先生学术实践和生命实践的思想结晶,也是姚先生对儒家文化中的为己之学,更是追求人格独立、尊严和生命完整发展问题的真实回答。
姚先生曾说过,国学概念,其实就是指文化与价值意义;尤其是儒家文化,它是一种关涉到国人生命素养,追求个人人格、尊严和生命完整发展的根基之学,强调的是“为己之学”,就是指“因心以会道”,不断完善自己的人格,心灵境界要崇高,要生活得更加充实。在姚先生的书法作品中,孟子的“充实之谓美,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”,是其主要内容。其“大”,就是由“充实”与“光辉”交融为一才能成为大,“大而化之之谓圣,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”,这就是所谓的“神圣”,这样才能可大更可久。
姚先生的弟子梁归智说:“姚先生是一位‘用世’之心极强烈的人,对社会的责任感总是萦绕于怀,因而,不管逆境、顺境,无论是教学、行政,还是社会活动,只要做一件事,就全力以赴,从没有‘偷闲’的自私打算。”
“远富贵,淡名利”,是姚先生人生中坚守的一个崇高理念。
姚先生调入山西大学时,正值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初,由于当时政府缺乏大学管理和领导经验,又由于山大教师队伍年龄差距很大,有很多讲师的年龄都比姚先生大出10多岁,姚先生是一个从贵州师大调来的三级教授,当时只有三十五六岁。按道理来说,姚先生的三级教授职称是国家承认的,回到山西后重新评定职称,姚先生的三级教授被定为四级教授,之后,四级教授又被定为五级教授、五级教授又被改为六级教授和副教授,但是,姚先生仍然在坚持自己的初衷,倾心教学工作,跟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一样,活出了泰然自若的真我。
“树人为本,著述为次;学问为本,文凭为次。”对于个人的职称、奖项从不挂碍于心,但是,当学有所成的青年人才因年龄、资历被排斥、打压时,这位温和的姚先生奋笔疾书,在《光明日报》发表了《破除专业职务评审中论资排辈》一文,语语真挚、句句殷切,有远见、有魄力,拳拳之心,尽付后学之栽培;毕生期望,皆在中华学脉之薪火相传、民族复兴之后继有人。
姚先生以俭为训,他平时的生活很简朴,数年不换一件新衣,住房、消费都是向低的标准看齐,但他很满足。然而,胸怀国家、抱念苍生的姚先生在国难民瘼之时,每有解囊义举:抗美援朝,姚先生捐出了自己的全部积存,甚至包括刻有其夫妻姓名、极有纪念意义的结婚戒指;国内其他地方发生水灾、地震,姚先生捐钱捐物;遇人有困,姚先生竭力救助,弟子亲友固不必说。早年,有稷山乡邻生活困窘,姚先生慨然以10数亩良田相济,又恐后人索要,立相赠字据,此举从未向人言及,50年后,受赠者的后代才发现契约,专程来谢,姚先生却早已忘却此事;年岁大了以后,姚先生高揭道义之帆,先是把价值数百万的书画捐献给了山西大学,还把自己现有的财产,如房产、图书等,都做了捐给社会的安排;2010年,姚先生更是率先捐出自己的100万元积蓄,发起设立了“姚奠中国学教育基金会”,用以奖掖后进、弘扬国学。
近几年,读经风盛、国学热起,国学院更是层出不穷。国学热是好的,令人担心的是只有“热”、没有“学”,或者,学得很浮泛,这个不行。姚先生认为,“国学”重在“学”。章太炎说:“学,患其不习;既习矣,患其不博;既博矣,患其不精;偶有所得,犹要自视若愚,切不可以以为智,愚三次,智三次,学始方有所成。”“在先秦各家中,儒家最强调教育。孔子随处施教,孟子说‘善政不如善教’,儒家基本上是教育家,这都是教育人如何做人的;都是在强调人内在心性的平和,爱人、容人、宽恕人,都是一个心态的问题。”姚先生和常人一样,他并不是没有过挫折、打击,但他能坦然面对、能化解。他的案头长期放着《庄子》与《老子》,这或许是他化解生活中因不愉快而带来苦恼的良药。一件烦心事遇到了头上、纠绕不已,这时他往往会摆摆手说:“算了,让它过去吧。”从此便忘得一干二净,不会再提;即便是有人提及,他也从不因其对己不义而以恶言相加。
姚先生“远富贵,淡名利,从义为怀、勇决为行”的人生境界是我们取之不尽、用之不竭的精神源泉。在获得中国书法兰亭奖终身成就奖的获奖感言中,姚先生说:“我认为获奖、得名应该是高兴的,但名为实宾,是身外之物,对个人不足为重。由于书法又是文化载体,因而对社会具有双重作用。我说过,诗、书、画、印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,既能体现中国文化博大精深的一面,同时也能表现中国文化以‘中和’为美的基本思想,从中可以陶冶情操,使人格得到升华。这些东西西方没有,可以说是中国的‘国粹’,是人类非常宝贵的精神财富,无论如何都应该重视。”
姚先生说过,现在是全世界中文热的一个最好时期,他曾在山西大学文学院成立时赋诗感怀:“世界中文热,文明文化赊。道延今禹域,魂断古希拉。沧海惊千变,承传总百家。春风从此大,时雨茂繁花。”
我认为,作为教育者,终生“善教爱国,倡扬国学”,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,尤其是坚持做好,更是不易。要承传中国文化,既要有理论,更要去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,真正地为社会、为教育作出贡献来。姚先生并没有把全部精力投放到著书立说中,而是更加注重深入探索对社会和人生更有价值的学术思想。姚先生将中华民族自强不息、积极用世和乐天知命、安时处顺的精神融为一身,形成了积极进取、坚毅达观的文化品格。他的人生经历是与他的学问修养紧密相连的,“正己为本、从义为怀,博学为知、勇决为行、用世为归”,是他“知行合一”的真实写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