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心武
乱世鸳鸯,遭逢离散,终得团圆,这类的故事“三言”里颇多,《喻世明言》第十七卷《单符郎全州佳偶》即可归入此类。
故事开始在北宋末年,那时实行双首都,西京洛阳,东京汴梁,在西京有两户人家,是两姊妹分别嫁给了邢知县和单推官,比邻而居,两姊妹同时怀孕,两家就订下娃娃亲,果然单家生下男孩取名符郎,邢家生下女孩取名春娘,两个孩子渐渐成长,青梅竹马,后来虽然男子进馆读书、女子闭门针黹,不再见面,但心里都播下了爱情种子。
后来就有靖康之变,金兵掠走徽钦二宗,北宋灭亡,南宋高宗偏安一隅,国变中,单家因在扬州,得以苟全,邢家遭遇金兵洗劫,全家只有春娘存活,却被掠走变卖,卖在全州乐户杨家,成了官妓,改名杨玉。
故事往下的走向及结局,一般读者不难猜出。全州后来在南宋辖内,又名单飞英的单符郎十八岁时,封得官职,到全州赴任。那时官场风气,常在公堂酒会时,邀官妓陪酒,州守为单飞英到职设宴,招来的官妓中,就有杨玉。其他妓女逢场作戏,惯于嬉笑发噱,独杨玉端庄娴雅,单飞英对其另眼相看,但因离乱日久,双方都没认出对方。官场上诸公都怪讶单飞英一直独身不娶,有的上司看出他对杨玉有意,就从中撮合。单飞英和杨玉遇合后,探明各自身世,方信姻缘天定。
本来故事到单符郎邢春娘有情人终成眷属,即可收场。但故事偏还往下发展,是画蛇添足吗?当代读者,可以仔细玩味。
故事后面的情节是,符郎、春娘成婚三年后,春娘在会胜寺开宴,请来杨氏养父养母,以及当年院中众姊妹,是对当年养育的报答,也是对姊妹情的酬谢。在这场宴会中,忽然出现了一个新角色,就是妓女李英。她当年在院中与春娘情同亲生姊妹,而且,她比春娘更有特长,就是她能在没有光线的情形下熟练地缝纫,堪称世间罕见的巧针女。她抓住这场宴会的机会,苦苦哀求春娘,希望也能脱籍归良,也就是希望能给单符郎作妾。单符郎作为一名官员,纳娼为妻,已经离谱,他之所以得到父母应允及同僚谅解,那是因为大家都知道来龙去脉:他和春娘本来门当户对,早结为娃娃亲,春娘堕入烟花,乃国难所致,这样也就难说他是以娼为妻了。而李英于他而言,乃一本不相干的风尘女,怎能纳其为妾?单符郎父亲震怒中说:“吾至亲骨肉,流落失所,理当收拾,此乃万不得已之事。又旁及外人,是何道理?”但搁不住春娘从中劝说,更由于李英的拼死坚持,单符郎母亲将李英暂时收留在自己身边,加以考察,发现她性格婉顺,更有黑暗中巧缝纫,即给她蒙上眼睛,也能剪裁制衣,便喜欢上她。终于,单母说服了单符郎父亲,让单符郎纳李英为妾。故事最后,李英不仅获得单符郎父母理解,单符郎的同僚们也都并不耻笑,单符郎这乱世郎君,所娶妻妾竟都来自妓院,最后春娘并无生育,李英产下一男,单家有后,单符郎官位高升。再后来其子也当官,单家成为临安望族。
这个乱世鸳鸯的故事,因巧针女李英的出现,而超出了公式化的格局,李英那勇敢追求自身幸福的形象,竟比单符郎和邢春娘更抢眼。